自序
自序
神与妖的人间喜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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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山海经》,知道的人多,读过的人少。
如今只要是有点神话色彩的故事,都会被冠上「出自《山海经》」。
嫦娥、盘古、青龙、白虎等等等等,一大堆并不出自於《山海经》的野孩子在台上搔首弄姿;至於那三、四百个亲生儿女,武罗、帝江、长乘、勃皇等等等等,反而被人遗忘了。
那些被遗忘的嫡子落难於何方?
一向喜欢收留各路神明的道教,只收留了女娲、祝融、后羿,以及经过整容变造的西王母。
其他的呢?为何没进收容所?
他们在商、周时代应该是被人广泛崇拜过的,否则不会留下历史纪录。
他们的消失是个谜,好像还没有人能够找到答案。
我写《大话山海经》,非关学术,也无意替崑仑众神翻案,只是小说。
这一系列小说用的是比较少见的方式,不属於《哈利波特》、《三剑客》的大河连续式,也不属於「福尔摩斯」、「楚留香」的单元连续式。
我用的是类似巴尔札克的「人间喜剧」式。
整套小说分成七册,每一册都是独立的故事,主角、配角都不一样,但他们都会在各册之中穿梭来去,没有「领衔主演」、「客串演出」之分。A是第一册的主角,在第二、三、四册里可能变成了配角;一、二、三、四册中无足轻重的小配角,读者却赫然发现他是第五册的主角,如此或更像真实人生,小配角终有一天会成为大主角。
我希望读者不要被出版的先後次序所迷惑,因为各个故事互不干犯,顺着看是一种感受,跳着看或倒着看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感受。
能让大家获得一些新的阅读经验,就算完成了我小小的心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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补遗
宋朝街坊市井上的空拍机
郭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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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作者难为。
大部分的创作者都像一株蔓藤植物,慢慢的沿着石壁往上爬,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着力点,就紧紧攀住不放,生出根来缠住它,也不管这着力点是好是坏。把这个缠完了之後,再继续往上寻找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着力点,所有的努力重新再来一遍。
创作者当然永远都要保持实验性与独特性,不能成为工厂的生产线。但蔓藤式的生产方式,确实能把年轻飞扬的生命熬耗成一堆灰渣,爬得再高也不会变成一棵大树。
於是聪明的创作者发展出纵向与横向的思考,纵向的就成为大河系列式──《哈利波特》、大仲马的《三剑客》等等;横向的就成为单元连续式──「福尔摩斯」、「卫斯理」、「楚留香」等等。
这两者相同的地方在於,主要、次要人物都是一样的,最不相同的地方在於,大河式的人物关系会转变,哈利波特最终没有和妙丽配成对;单元连续式的人物关系则不能改变,福尔摩斯和华生总不能突然变成了仇人或同志,就算某一个单元发生了这种情形,也要在这个单元的结尾让人物关系回复原状,否则读者若漏掉了一个单元没看,後面就莫名其妙了。
除了这两种常见的系列之外,另有一个奇才创造出第三种系列,而他竟被台湾的出版界长期忽略了──巴尔札克。
此人是十九世纪法国的小说大师,他创造出一种「人物再现」的技法,就像一部空拍机在当时的巴黎上空盘旋扫描,某一部的主角是A,早上出了门,跟杂货店老板B聊了一会儿天,再往下走,跟擦鞋匠C起了冲突,打了一架……直到本篇故事结束;空拍机绕了一圈回来,对准杂货店,另一部的主角则变成了B,他站在店前跟擦鞋匠C闲聊了几句,然後走向市中心,他的故事又如何如何;空拍机再次回旋,照着擦鞋匠C,他又如何如何。
我的理解不晓得对不对,因为当我大量耽读翻译小说的六○年代,在台湾只找得到两本巴尔札克的小说──《高老头》与《邦斯舅舅》,而他的《人间喜剧》系列则有九十一部之多!
这种空拍机式的技法一直迷惑着我,彷佛有着一种造物主的权威与快感。
几年前,偶然得到了一个可以发展这种系列技法的机会,植基於一部奇怪的古书《山海经》。
这本书乍看之下有点无聊,多半都是哪里有座山,哪里有条河,山上、河里出产些什麽东西。然而细看之下,才会发现其中蕴藏着不少宝藏,许多写得很简单的故事都极具戏剧张力。几千年来竟无人好好的延伸一下,空置这座宝山於虚无荒漠。
但如果只写神仙与妖魔战斗的故事,肯定乏味,又像极了电脑游戏,所以当然得加入人的质素,让它变成人、神、妖共同组成的故事。
我所面临最大的问题是,如何把这些碎片连缀起来?大河式与单元连续式都不管用,巴尔札克的《人间喜剧》於焉从记忆底层浮现。
用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大师的技法来演义中国最古老的神话,仅只这念头就让我兴奋不已。
我当起了空拍机,把时空座标设定在西元一○○九年的宋朝,《山海经》里的崑仑山众神重出世界,与凡人交织演出一幕幕的悲喜剧。
之所以把背景放在宋朝,是因为我觉得宋朝是最具现代感也最引起我兴趣的朝代。
唐朝的城市仍处於中古时期,首都长安虽然雄伟,但市民阶级尚未形成,居民都是皇族、政府官员、禁卫军与他们的家眷。一座大城包着一百零八个小城(就是所谓的坊),走在一百五十公尺宽的「朱雀门大街」上,只能看见一堵堵的坊墙,根本瞧不见坊内的市况与住家,如果拍起电影,还真不知要怎麽拍;入了夜,便禁止任何活动,商店关门、居民禁足,换句话说,夜戏只能在家里上演,外头啥也没有。
宋朝的城市则一派现代作风,自有〈清明上河图〉为证,商店开在了大街边,夜市林立,商业繁荣,科技高度发展,市民阶级开始崛起,讼师满街跑,市民得闲便去「勾栏」看戏听歌,或「捶丸」为乐,也就是打高尔夫球,或「蹴鞠」竞赛,也就是踢足球,连女子都可以组队参加,表演各种花招。他们还喜欢谈论「十二星宫」,闲极无聊的苏东坡替两百多年前的韩愈算命,算出他与自己同是魔羯宫,所以同样颠簸终生。
宋朝皇帝的宽容亲和更是超迈古今中外。随便举个例子,宋史〈仪卫志〉记载,皇帝出巡,百姓不须跪拜迎接或回避,闲杂人等甚至会跟着皇帝的銮驾乱走,大呼小叫、大惊小怪,来到繁华的市街上,也不禁止士庶站在楼上凭栏俯瞰,难道不怕他们扔砖头或破鞋子下来?
宋仁宗时,有一个大臣宋庠觉得实在太没规矩了,便参酌汉唐古礼,制定了一大套严格的规范,岂料宋仁宗一看,认为过於严苛扰民,完全不予采用。如今号称民主社会的各国领导者的车队,能不汗颜?
至於一○○九年,中原并无大事,但周边的国家却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──北方的「大辽」,掌政二十多年且颇为杰出的萧太后薨逝;东北的「高丽」发生政变,国君王诵险被奸臣金致阳篡位,他急召大将康肇平乱,之後仍被康肇所弑;南方的「大瞿越」(现在的越南北部)也发生政变,泉州人李公蕴推翻了「黎朝」,建立「李朝」;西南的「大理」则是先皇驾崩,新皇继位。
以往的历史、神怪或武侠小说,背景泰半以中原为主,我有意拓宽视野,把我的空拍机架在由小道士莫奈何驾驶的「奇肱国」飞车上,飞在天上看世界,因为《山海经》里提到许多民族的起源,若能描绘出辽阔的空间感才符合《山海经》的风格。
只希望古老的经典能够焕发出新的光彩,被人遗忘的神明能够找到回家的路。